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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傾城 (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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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運當頭,留侯在博浪沙作法用上百斤的鐵錘擊殺始皇帝都不中,他可是最終飛升成功、位列仙班的真人——南宋氣數已盡,無論是誰都無法扶大廈於將傾。元朝也有自己的國運,若你肯好好在我身邊修煉,達成我的修為,百年後自然也能看見元朝傾覆的那日……唉!婦人見他神態,嘆了一口氣。

師父您總說,修真也好,其他俠道也罷,江湖人士的武功造詣是一代不如一代的,而且退步速度驚人。連溫卯和藍安都沒有修成師父的修為,雙雙死去,我又怎麽能活到幾百歲呢!再說了,自夏商周以來,哪個朝代不是遲早要滅亡的,千百年後元朝的滅亡,又怎能和如今我們漢人自己匡扶家國相提並論!

延靈,你是我親手養大的。你天賦很高,或許能陪我比任何人都更久的時光。就當報答為師的恩情,你留下來可好……

不,不對,師父。父母是必須愛孩子的,因為他們決定生育子女之前,子女並沒有出生,自然談不上幸或不幸,全是父母為了自己的長遠幸福,出於自私自利的心態才將孩子帶來人世,孩子並沒有求他們給予生命。所以當父母的,天生必須愛護孩子,而孩子要不要愛父母,則視表現而定。你抱養我上山,是因為漫漫的修真之路,近乎永生卻並沒有飛升曙光的生命太過漫長和寂寞,希望我來陪你,是為了你自己好,不是嗎?

可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啊!我還那樣年輕,本該成為一把利劍。可劍在土裏埋得太久,就會生銹,就會死亡。我寧可下山去碰撞得頭破血流,試一試自己的鋒芒,也不願像個活死人一般在方寸觀與您了無生趣地虛度此生。

師父到底為什麽不肯跟他下山呢?她抱殘守缺,而且還那麽嚴厲,那麽苛刻。難道她不明白,一個人滿身本領卻全是屠龍之技,這恩澤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痛苦嗎?

啊,誓言,還有那個絕情的誓言。

臨走之時,師父讓他立誓:向她歸還方寸觀的鶴翎冠,決不能再回抱山,更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山中的人事,否則她便廢掉他的金丹,她絕對有這個本事。

“能傾覆城國的,不是只有你師父一人。”少年轉動手中的《九鼎策》,“當年你不願殺害慧肅,我以九鼎為條件你才動手。而只要配合《九鼎策》所記載的術法,你的王圖霸業,指日能成。”

“少宗主少年老成,是個女中豪傑。”延靈道人商量道,“我可以說服她。”

“誰要你說服她了?”少年道,“我偏要你殺了她。”

“她和慧肅不一樣,她還是個孩子!”延靈道人拍案,叫道,“元朝建立以來,少林寺空前壯大,甚至誕生大量僧官。到了今日,少林寺僧眾多達二千餘人,真是空前荒唐。這些酒肉和尚,一個個都是朝廷鷹犬,慧肅的得意門生古巖普就,在家鄉置莊開田,光倉庫就有足足五十餘間——”

少年不耐煩地打斷他:“你殺我就給你,否則免談,不要再說那些大道理。”

“我在抱山上有師弟師妹,”延靈道人痛心道,“三年來她和我極親厚,就像我的妹妹一樣!你為何總要誘惑我殺掉自己有感情的、最親近之人?”

少年道:“真稀奇,你當年拋棄抱山散人時,可曾有一絲悔悟?如今落得孑然一身,就當報應唄。”

延靈道人剛要發怒,少年道:“你要逐鹿江山,本就不該有軟肋。”

延靈道人將精神集中到那輕輕轉動的書本上。

真的不能再殺人了嗎?

是的。

再殺最後一個也不行?

是的。

可這是為了家國同胞……

少宗主說得沒錯,如今漢人過得很好!算了,全都算了。

那我就這樣默默地以客卿身份度過一生?

是的,是的,是的!

可如果他命該志向難伸,上天又為何要派這名少年來為自己指點迷津?為何要讓他得到九鼎?為何又將《九鼎策》送到他面前……

延靈道人仰頭望天,早已淚流滿面。

他天人交戰,十分痛楚,卻不知自己這番受盡煎熬的神態,看得那少年滿心歡喜。

“好。”他哽咽著說,“三日之後,少宗主必死,到時你將《九鼎策》給我。”

說完抱頭痛哭起來:“這一年來,我每晚都睡不著覺,昨夜還夢見義兄找我索命!”

“那也沒辦法嘛,”少年懶洋洋地安慰他,“誰叫你我密談時,我不小心發出動靜被他察覺跟蹤,聽見你就是一年來作惡多端的那個大惡人?”

這少年每每誘惑他行差踏錯,總是開出他無法抵擋的巨大誘惑,而且從不食言,一手交錢一手交貨。

他原本好端端的正道大俠,和魔鬼做交易,以為能全身而退,卻深陷汙泥,過得十分痛苦。

他在山上只有幾位同門相伴,本覺得十分單調,可自打遇見這少年,他雖然身處茫茫人海之中,但身邊之人總是被他親手殺死,以致如今他稍對誰有結交之意就先把自己嚇個半死,竟是比山中歲月更加寂寞孤苦。

師尊啊師尊,您的孤獨還能怨徒兒,而徒兒的孤獨,又能去怨誰?

少年一副自負而孤僻的神態,將頭上鬥笠的黑紗重新放下,轉身欲走。

“你是窩闊臺汗國皇室的後人嗎?”延靈道人突然在他背後問。

青衣少年一怔:“什麽窩闊臺汗國?”

“蒙古四大汗國之一你都不知道?成吉思汗傳國給三子窩闊臺。”延靈道人面沈如水,“十年前,武宗海山同室操戈,與察合臺汗國瓜分了窩闊臺汗國,這個國家從此滅亡。”

“等等!你以為我是那種想著覆興故國的亡國遺老?” 少年瞪大了眼,“我難道長得不像漢人嗎?”

延靈道人默認了,他一直是如此揣測這名少年的來歷:“可你到底是誰……”

“我說過,你可以叫我胡古月。”少年冷笑著扔下一句話,漸行漸遠。

見他毫無停下腳步的意思,延靈道人喃喃道:“但天下之大,並沒聽過什麽胡氏啊……”

胡古月還是沒有停步。

三日後溫氏少宗主被人離奇殺害,死前沒有反抗,定是信任的熟人所為。那夜胡古月如約而來,因為太過悲痛,又因為太過激動,延靈道人著了道,被這名十六歲的黃口小兒擊倒,不僅沒有得到《九鼎策》,反而連九鼎都不翼而飛,從此之後近半年,胡古月如人間蒸發。

延靈道人大受刺激,在驚、怒、悔、懼等多種情緒交加中,度過了生不如死的小半年,期間因喪女之痛而一病不起的溫氏宗主,在生命垂危之際依舊對他禮遇有加。在岐山溫氏他每多呆一日,心中的悔恨就更多一分。

他終於開始後悔下山,他想回到抱山散人身邊,如倦鳥歸巢,可惜那只是一個畢生無法實現的美夢了。

為什麽人在年少之時,總是不懂得珍惜。

溫氏宗主臨終前托孤,將不成器的大兒子立為宗主,拜同歲的延靈道人為亞父,留下秘囑若新主不服,延靈道人可取而代之。

延靈道人悔不當初,一夜之間大徹大悟,動手削發明志,洗心革面投身俠道。

他原本可以開始嶄新的人生。

直到胡古月在百家清談會上現身,南陽胡氏登上仙門舞臺。新任的溫宗主本就對延靈道人視若生父,聽聞曾經要奪走他宗主寶座的妹妹是延靈道人殺的,更是一味偏袒。延靈道人將他那副嘴臉看在眼中,只覺得心如刀割。

胡古月已將延靈道人折磨透了,沒有再留活口的道理,拔出一旁聶氏宗主的佩刀,直接將延靈道人亂刀砍死。

死前延靈道人對他破口大罵,一世英名,毀於旦夕。

“吾悔當初不聽師尊言!”這是他死前最後一句完整的話。胡古月刀法刁鉆,刀刀讓他承受錐心之痛,是典型的不得善終的慘死。

他死前連呼三聲“悔!悔!悔!”,可是悔什麽呢?圖謀虛無的王道,背棄原本寧靜喜樂的隱士生活,殘殺了無數親朋無辜的生命?無人知曉。

但被後悔包裹的人,註定是極端痛苦的。無論他後悔什麽,總之他後悔自己下山了。

胡古月將刀丟回給傻眼的聶氏宗主,轉身離去時,唇角帶著甜蜜的笑容。

—二十五年前—

“魏哥哥,你看看我和無羨啊!”

大明洪武十四年,時維辛酉,歲屬肖雞。夜獵歸來的山林古道上,俊美男子牽著一頭毛驢,驢背上盤腿坐著一名懷抱幼兒的黑裙美婦。

男子柔聲應道:“好。”

“無羨也能盤腿坐在驢背上啦。”婦人烏黑的發髻中系著鮮紅發帶,笑得神采飛揚,有尋常女子難以企及的瀟灑英氣,她五官明艷動人,男人這麽朝她一看,便再也移不開目光,“無羨,快給爹爹表演一個。”

說完她便松開了扶著的雙手,驢背上的男童立刻一臉發懵地往地上倒栽蔥——他爹身手極快地將孩子撈起來,架在脖子上,男童十分機靈,雙手一撲,摟住男人的頭。

“魏哥哥好俊的功夫呀,”女子熱烈地拍手道,“藏色散人多謝魏大俠救子之恩!”

“不要老這樣玩孩子,”男人正色道,“摔壞了怎麽辦。”

“他是我和魏哥哥的孩兒嘛,哪會那樣不濟。”女子嘻嘻笑著,聲音如黃鶯出谷,用手指一圈圈去繞男人胸前的發梢,“再說了,我生孩子就是想拿來玩的啊。”

這對夫妻性情截然不同,當娘子的桀驁不馴,做夫君的卻頗為雅正端方。只見那紫衣男子並沒有被女人糊弄過去,握住兒子腳踝,口中猶道:“方才夜獵,是無羨貪玩才驚動走屍的。墓地看守的兒子也大不了幾歲,雙腿殘廢,他才離走屍更近,為何你先去救無羨?”

“這四五年,你和方才那樣行俠仗義、出手救人多少回了,明明是當世一流高手,卻每次都不肯露臉,我若不激一激你,你哪裏肯出面顯身手。”女子略微心虛地轉眸,頃刻間便換了一副古靈精怪的神態,理直氣壯道,“你是我男人,特別特別好,我不希望你滿身的才華俠義無人知曉。到時候你比溫若寒都威風,成為天下人人稱頌一呼百應的大英雄,多好啊。”

“藏妹,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。”男人微微一怔,有些難過道,“跟著我在山野間籍籍無名地生活,是委屈你們母子了。”

“……”女子忽而偏頭,燦若玫瑰地笑道,“我不過隨口一說,魏哥哥怎麽當真了?你若讓我親一口,夫妻間談何委屈不委屈的混話。”

她邊說邊改盤腿為夾住驢背,湊過去親男人。男人臉上微紅,身子沒動只低聲推卻道:“孩子在看呢。”女子目光朝上一瞥,那頗為伶俐可愛的男童便拿雙掌捂住眼睛,男子嘆息一聲將臉送過去,女子的吻卻突然一偏,十分撩人地輕咬男子上唇。男子迅速露出沈迷的表情,什麽也不想了,低頭朝女子紅唇上吻了下去。

一番親熱完畢,氣氛清歡如常,兩人繼續前行。男子手中為妻子編著個花環,看似溫柔專註,心中卻想:在雲夢,因我夫妻二人鬧出的事,楓眠成為世家子弟間偌大一個笑話。這些年他娶了虞夫人,好不容易才淡忘那些傷痛,我這個不忠不義的師兄,有何面目到處出風頭,給他難堪和失落。

藏色散人撐頭笑看丈夫,不時伸手拿根長長的馬尾草逗弄魏無羨,對丈夫的心思心知肚明,面上卻若無其事,只是心中想道:魏哥哥,人活一世保全自心喜好才是天下第一要緊的,我若和你一般笨,當年拋棄恩師下山逍遙,豈不是要羞得自刎謝罪,又哪來今日與你夫妻恩愛、逗兒膝上的無上快活?今日我能逼你露面,往後自有手段慢慢讓你闖出名堂,這都是娘生的,憑什麽有人天生便是家主、有人卻只能為仆,楓眠本就永遠都比不上你,你何必內疚。你盡管躲,可我要為你抱不平,不讓你我變成全天下最風光無限的道侶,我名字便倒著寫好了。

只有小兒無知,被父母寵愛得呵呵直笑。

三人一驢正在盡享天倫之樂,忽而有人在後頭喊:“兩位、兩位大俠留步——!”嗓音稚嫩,氣喘呼呼。

回首便見守墓人劉氏之子平兒,推著輪椅拼命向前追趕,見二人回頭,高興地連連揮手。

若不是藏色散人貪玩,走走停停不肯好好趕路,這樣一名雙腿殘廢的九歲稚子,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毛驢腳程的。藏色散人挑眉道:“這孩子心眼真夠實在,只是腦子不大好使。”言罷忽而一夾驢腹,轉眼便來到劉平跟前,而她丈夫抱著兒子後發先至,站在妻子身邊。

卻見劉平對夫妻二人方才的搭救感激涕零,從懷中十分寶貝地掏出一個食盒,道:“救命之恩無以為報,這些是我祖母的拿手點心,我跑去屋裏一拿,誰知兩位大俠已不辭而別了。”

藏色散人撓頭道:“我兒子弄壞了你家一塊墳,你爹那眼神又如此滲人,怕你爹找麻煩,才催著魏哥哥跑路的……”

“就為了送份點心,”男人打斷藏色散人的嘀咕,禮數周全但十分防備道,“你追了半個時辰。”

劉平赧然道:“二位方才也看見了,家父的身子很不好。我娘在生我時難產而亡,若他白發人送黑發人,我真是——大恩不言謝!”

他竟要從輪椅上掙紮著下跪,男人連忙扶住他,卻還是皺眉道:“你年紀極小,又是山野村人,用詞遣句卻頗為文雅老成。”

劉平還未開口,藏色散人已掀開了食盒,驚喜道:“魏哥哥,這點心好香,看上去真不賴。”

她和尋常人不一樣,從前在方寸觀中成天游戲作樂,但任何門類的比試都遙遙領先,是被上天眷顧之人。下山的這幾年,由於聰明瀟灑、明艷仗義,更是小說主角般人見人愛,江楓眠為她五迷八道,公子榜排第二的翩翩君子她手到擒來,溫氏諸小輩橫行霸道偏偏縱容她,她去藍氏折辱了一番藍啟仁,可藍啟仁的哥哥竟喜愛她喜愛得要命。總而言之,這人無論去哪裏,雖然群眾對她十分嫌棄,但那些稍微重要一些的人物,個個失心瘋般護著她、喜歡她。

這樣我行我素的天之驕子,面對出格的感激與善意是習以為常的,沒有防範之心。

男人還來不及阻止,她已送了一塊給魏無羨:“想吃嗎?”

魏無羨眼睛都亮了,重重道:“嗯!”

藏色散人迅速將點心朝自己口中一送:“娘也想吃。”

魏無羨都看傻了,她卻讚不絕口道:“可以啊劉平,你祖母的手藝比梁氏鋪子的大師傅都強。”

“別我一個人吃,”她說完後見魏無羨連連點頭,又拿起一塊點心,朝身邊送去,“張嘴——”

魏無羨乖乖地:“啊——”

那點心徑直從他鼻尖掠過,塞到了男人嘴裏:“魏哥哥,是不是很好吃?”

魏無羨的表情都快哭出來了,孩子爹看不下去,邊嚼邊道:“虧你做得出來。”

“我有什麽做不出來的。”藏色散人又拿起一塊點心,剛要餵給魏無羨,男人已搶先奪過去,生怕女人惡質地戲耍,將點心給魏無羨吃。

魏無羨出生後跟著父母隱姓埋名,過得逍遙有餘富貴不足,難得吃到如此手藝,雙手捧著點心眉開眼笑,模樣十分可愛。他剛要張口,卻見劉平坐在輪椅上,頓時爽快地將那塊點心掰成兩半,遞給諸葛平一塊:“小哥哥也吃。”

劉平微微一怔,含笑接過點心,與魏無羨一同吃了:“多謝弟弟。”

四人正言笑晏晏,男人腰間掛著的一枚造型古樸的九瓣蓮紋銀鈴突然清脆作響,他頓時臉色一變,從腰間抽出一只墨笛橫唇而奏。

藏色散人亦抽出拂塵,道:“劉平快走”,轉身臨敵。

笛音還在防守響徹,銀鈴卻又安靜下來,代表危機已經過去。藏色散人揚聲道:“暗中的君子還不出來,就休怪我夫君動真格的請你了。”

“小藏色,”林中一席青衣緩緩浮現,“你又淘氣了。”

“胡家主!”藏色散人雙眼一亮,伸手止住丈夫的笛子,雀躍地撲過去,“這半年你去哪裏了,都不來看看我?”

她語氣十分親熱,上前毫不見怪地將手肘搭在胡古月肩頭。她丈夫亦放松神色,向胡古月問好。

胡古月自六十年前一鳴驚人,便深入簡出,在江湖上除清談盛會難得一見。可這些年來,他與妻子遇見頗多困境,必有胡古月及時趕到化險為夷,顯然與藏色散人是對忘年交。

胡古月年少時殺了延靈道人,延靈道人又是藏色散人的師兄,兩人竟能交好,他十分驚訝,可去問藏色散人,妻子又不肯明說。

罷了,反正已愛她到背棄家主執迷不悟的地步,她既不想說,一定有她的道理,於是他也溫柔地不問,橫豎古靈精怪的妻子素來不缺奇遇。

胡古月對藏色散人道:“你將抱山位置告訴我,我就告訴你我在做什麽,好不好?”

藏色散人以為他在開玩笑,嘻嘻哈哈答應,見胡古月一本正經,才微怔道:“你認真的?我不能說。”

“當真不能說嗎。”胡古月道,“你能折辱藍啟仁,又能和害死師兄的兇手交好,還能理直氣壯地誘惑丈夫叛逃恩主,可見心中根本沒有忠孝忍禮那套,不說定然不是為了遵守對你師父的誓言。”

他道:“怕是你當年下山,鬧得十分絕情,你師尊對你再不會容忍,一旦違誓她頭個便來算賬——你是不敢說。”

藏色散人剛下山便和江楓眠他們糾纏不清,正在她追求心上人屢屢受挫時,胡古月出現,多年來相助次數無計。今日她幸福美滿,有胡古月極大的功勞,她從來以為是二人意氣相投,自認靠人格魅力得與胡古月忘年交,今日卻見胡古月言辭刻薄原形畢露,才心中錯愕。

她丈夫此時已將妻子擋在身後,冷冷對胡古月道:“滾。”

“若非銀鈴示警,方才趁你們松懈心神,我本可偷襲得手。”胡古月瞥了一眼男人腰間銀鈴,一針見血道,“你拿著江楓眠給的鈴鐺裝逼,當真是婊子配狗天長地久。”

男人原本十分愧疚,可聽他以如此粗鄙之語辱罵愛妻,頓時怒不可遏,橫笛殺去。

正面交鋒胡古月可不是他對手,勉力招架,口中道:“你可知當年你強壓情意躲在蓮花塢回避藏色散人,她便故意接近江楓眠,好住進蓮花塢——”

笛子突兀停住,而藏色散人猛然拔劍朝胡古月襲來。

藏色散人的武功在她丈夫之上,但奇怪的是,雖然胡古月不是男人對手,卻對藏色散人的一招一式十分熟悉,好像已經獨自演練萬千回,一個老人竟不落下風。他在纏鬥中掏出一雙白綃手套戴上,在又狠又快的劍風中每折斷一截劍身每說一句:“你酒後亂性的那次,是她下了藥,藥是我門下諸葛神醫配的。”

“一次便能懷上孩子,你不覺得奇怪嗎?那也是藥效促成的啊。”

“什麽打胎之後無法再孕,全是一場戲而已。”

“就連你們初遇那次……你也該想想,她自幼在山林長大,對山中所有洞穴古道都了如指掌,又怎會失足跌落。”

藏色散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,突然美目中精光一閃,幹脆將劍丟了,嬌嗔道:“魏哥哥不來救我,我便不會打架了。”全然不接胡古月的話茬,一派氣定神閑問心無愧的模樣。

胡古月從未見過如此不要臉的人,更何況還是一名女子,不由驚住。而男人見愛妻遭人汙蔑後要束手明志,自然又是什麽都不想了,挺笛而出殺向胡古月,口中關切道:“藏妹,你且退下。”

藏色散人直挺挺站在原地,口中道:“你方才呆在一邊,讓我獨力面敵,是不是錯啦?”

緊要關頭,她丈夫只得一疊聲賠不是:“我錯了,是我錯了,娘子快退下吧。”

藏色散人又道:“既然錯了,便要發誓,任哪個婊子不如狗不理的烏龜王八來嚼舌根潑臟水,你也絕不多問多想,只當是放屁。”

胡古月罵他們婊子配狗,她便連本帶利奉還回去。胡古月本就自負急躁,聞這妖女無恥之言更是怒發沖冠,朝藏色散人襲來。

誰知這正中女子下懷,她夫君本還在猶豫,此時立刻道:“那就聽你的,我發誓!”

藏色散人這才長抒一口氣,眉開眼笑道:“什麽叫聽我的,人家又沒逼魏大俠。你該說我心甘情願發誓。”

男人無可奈何道:“我是心甘情願發誓的。男子漢大丈夫,一言既出駟馬難追,不會反悔。”

藏色散人心滿意足,微笑著退下了。

可她剛轉身,臉上的笑容立刻消逝得無影無蹤,魔怔般左顧右盼,往前走了幾步,眼睛充滿了血絲。

她幾乎要發瘋了,咬牙切齒地撲回來道:“把我兒子還回來!”

十月懷胎,當娘親的哪會不疼愛自己的骨肉。

她橫行霸道三十多年,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慌張過。

魏無羨已經不見人影,和他一起消失的,還有坐輪椅的劉平。

她在揪心中沒有發現,丈夫的笛聲已經消停很久了。

勉強被丈夫護著逃開一擊時,她猶百思不得其解:為什麽我們的內力會突然大亂?點心是沒有毒的,劉平自己也吃了半塊。而一路上我與魏哥哥沒遇見任何異常,是從何處中了邪術以至心緒紊亂、無法運轉金丹呢。

男人沈著地搖動銀鈴,隨後大驚道:“為何覓靈已響,家……楓眠不予回應?”

藏色散人聞言頓時一副玩脫了的表情。

“哈哈哈,她怕江楓眠受不住你們私奔的打擊,你心軟又回蓮花塢,被人指指點點受窩囊氣,於是離開前暗中將江楓眠的那只銀鈴掉了包,”胡古月狂笑道,“如今落得叫天不應、叫地不靈,全是咎由自取啊。”

男人全身發抖,目光中如要噴出火來,大喝:“藏妹,當真是你?你……你……你怎不早說?”

藏色散人自與丈夫相識以來,從來都是她嬉笑怒罵,男人溫柔款款,還是第一次被夫君以如此眼神看著。她一驚之下,卻突然想通了一件事。

啊,眼神,是那滲人的眼神。

一個時辰之前,被魏無羨驚動的兇屍,淒涼的墳場,那行將就木半截身子已埋入黃土的劉姓守墓人。

仔細想想,劉平眉眼如畫,和那面目平淡的守墓人並沒有父子相。

晉江墨氏的兵器譜上,魅術師劉氏排名第三,在他二人之前。

一陣劇痛從藏色散人右眼眶中傳來,將她從五年前的夢魘中驚醒。胡古月從她眼眶中精致地拽出眼球,用薄刃一點一點地挑斷眼球後黏附的神經以及肌肉,道:“你醒了。”

“你這樣活著,其實和死了又有什麽兩樣。”

平龍崗的刑房裏,藏色散人赤身裸體地躺在刑床上,陳舊的血汙深淺不一,在她周身鋪了許多層。從去年起,她身上便不再有鐵鏈或繩索了,因為她已經虛弱到絕對無法下床了。

她的胴體,曾經令心悅之人瘋狂情動,是十分美好的,如今卻渾身都是凹陷裸露的傷痕。肉被刮了又長,長了又刮,最終經不起任何摧殘,全身再也沒有一處平整之處可供胡古月下刀。五年前夜獵驚魂時,她在世家美人榜中名列第四,今年她尚不到四十歲,卻已憔悴蒼老得判若六十出頭之人。

被生剜右眼的劇痛折磨得無法開口,她滿臉都是生理淚水、鼻涕和口水。

她的慘叫中只有兩個音節,已不是人類的詞語,更像母獸的哀嚎。但胡古月兩年多來與她常在一起,知她反覆說的是“殺了我”和“無羨”。

“我問你,”胡古月冷漠地清洗刀具,“後悔下山了嗎?”

哀嚎聲更響了,這回只有執念入骨的聲聲“無羨”。

平兒在一旁指導胡古月下刀,嘆息道:“你不告訴她兒子在哪裏,她不肯讓你稱心如願。”

五年前平兒是個九歲少年,如今已是洪武十四年,他坐在輪椅上,除已換上嶄新的繡竹葉紋綠袍,聲音容貌竟還是當年九歲的模樣。

“魏無羨已經死了。”胡古月道,“被野狗咬死,死無全屍。”

藏色散人的嚎叫更加激烈。

“她不信你。她信她兒子能活下來,除非親眼看見屍骨。她被我們折磨得神智崩潰,還沒有斷氣,全靠看著我這先天不足的樣子,自欺欺人將五年前的事想成今年,硬生生忘掉多年折磨,才能撐著。”平兒嘆道,“我卻沒有魏無羨的福分,能遇上這樣的父母。”

“諸葛,你不要同情她。”胡古月撫著花白的胡須道,“誰又來同情她師父呢?一個人守著漫長的生命,朋友、敵人、徒兒全都一年年老死,最有可能陪她的兩個徒弟一個已經不覆存在,還要失去另一個。她對他們傾註全部心血,至於他們,只帶給她一顆破碎成粉末的心。”

藏色散人更加悲傷地嗚咽起來。

胡古月不顧她的乞求,發狠地繼續將她如豚彘般剖解淩虐。她殘破的身軀經不住刀片,他現在用的是針紮。諸葛平是神醫之後,要保證受刑人最大的痛苦與最長的壽命,便淡淡地在一旁加以指點。

哭求聲越來越小,最後變得細若游絲,輕不可聞。

“她要死了。”諸葛把脈探看了一下,稟報說。

“讓她回光返照,想起一切。”胡古月冷冷地吩咐,“我有話問她。”

婦人穿著不染纖塵的雪白道袍,道冠上飾有長長的鶴羽,臉上依然沒有表情。

站在婦人身後的她,忽然“撲通”一聲跪在地下,仰起那張含淚的臉:“師尊,請您息怒,魏公子是無辜的……師尊,您饒了他罷……”

“我饒了他,誰來饒我?”婦人淺笑道,“我的法器、秘籍也是九死一生換來的,尤其是引魂寶鑒,是我大徒弟曉兒以身祭火煆就,是我的心頭肉,為什麽他拿著了?為什麽?”

婦人站了起來,在殿內走來走去,雙手不斷撫弄衣袖:“為師同溫卯、藍安是莫逆之交,藍安的道侶不幸身亡,他一心殉情,我廢了多少心血才弄來上古神器引魂寶鑒,可人間的仙氣早已稀薄非古時能比,引魂寶鑒損耗靈氣,始終無法修覆。藏色,你生得很晚,不會理解那個年代徒弟能為師父做到什麽地步……曉兒是為師收的第一個徒弟,以後再過百年千年,也不會有第二個這般好的弟子了。為師犯了什麽樣的罪過,竟連大徒弟留下的最後一件遺物都要失去?”

“師尊!”忽然間,她挺直了身子,高聲道,“師父,您不必再怪罪魏公子了,那些外傳的法器,是我偷的!”

“是你。”抱山散人向她面前湊過臉去,道,“真的是你。”

“方寸觀是被監守自盜的,不是別人,是我。”她大聲回答。

“是我從小嬌慣寵愛的小徒弟,”抱山散人眼神淒楚,道,“是我希望能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相依為命的你。是我門下天賦最高本領最強的你。”

“是我。”她將頭頂的鶴羽道冠解下來放在地上,說道,“師尊,從今天起,我不再是您的徒弟了。”

這個動作極深地刺激了抱山散人,但她為求飛升,修煉講究絕情斷怒,便閉上眼平覆著呼吸,淡淡問道:“為什麽?”

她平靜地站了起來:“師尊,您知道我今年多大年齡?”

“你?”婦人微微一怔,“十五六歲?還是更大一些?這與你的叛逆行為有什麽相幹?”

“我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了。”藏色散人望著師父如花的面容,悲傷地說道,“雖然跟您修習,得以保持少女容貌,但二十九年來,我從來沒有被男人愛過,您也從沒有問過我,我是否想嫁人。”

“這……”抱山散人既震驚又困惑,對自己而言年齡是最無關緊要的事情,這麽多年來,也確實從來沒為小徒弟的婚事打算過,“我以為,你會像你之前絕大多數的師兄師姐,心甘情願地陪我一輩子。畢竟你與延靈,是如此截然不同。”

“您教我,人之一生與道法相比,好比朝生暮死的蜉蝣,即便有短暫的愛欲,也只是痛苦的一場虛無。道法自然地絕情斷欲,爭取飛升為仙,與日月同壽、在天地遨游才是正道。”她依舊語氣平靜地述說著,“可三百年來,您所有弟子都死了,自己始終困在道法的第二層境界,與彭祖的修為相當,至今沒有突破最後那層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飛升。”

她的眼睛霧蒙蒙的,閃動著抑止不住的春情:“也是您教我,仙門一代比一代不濟,玄門修為退步的速度是驚人的,到了如今,隨便一門上古絕學或法器就足以笑傲天下。而在古時,仙門是如此興盛,人與仙共存,俠客術士得以光明正大地輔佐君王,教祖老子便是太史,先仕周後仕秦。楚漢相爭時,太玄童子不僅親自刺殺秦始皇,更一直輔佐高祖到誅殺韓信才隱退。這樣的盛況,天下千年來不覆久矣——而我,我沒有信心修成大道,我怕人世的歡愉與仙門的榮寵兩頭皆空。”

“你和藍安想得一樣。”抱山散人皺著眉頭,“藍安原本是我們三友中最有慧根的,他如何死得最早,我沒教過嗎?”

“您教過。”她不卑不亢地說,“他是因為動了塵心,五陰俱炙而自損修為才衰老的。但是我認為,藍安是寧願放棄無盡壽數,只求與道侶廝守一世的。”

“愚蠢。”

“是,在您看來,我和藍安是很蠢。我們心甘情願地為短暫無常的愛情做了一切,甚至出賣了各自的師門。我和您相依了近三十載,您對我有養育和救命之恩,但我竟然因思慕山下兒郎將您出賣了……師尊,既然我偷竊方寸觀寶物的事已經敗露,霜華是無論如何不能到手了,那我從今往後,便再不會回來。”她低下了頭,“去年我在抱山上看見了夜獵的他,他真的和您指給我看的藍安畫像萬分神似。若不是他穿著江氏紫色的家袍且沒抹額,我一定以為他是藍氏的世家公子。”

抱山散人跌坐在妝臺之側,呆呆地看著她,不知道該怎麽發落她。

“您自幼給我說藍安的故事,我對他神交已久,十分傾慕,就想隨心所欲地愛一個人,也被這個人所愛,我不要在修真的道路上斷情絕欲。”她的聲音發著抖,卻聽不出來悔意,也許,她真的心甘情願背叛師門,只要能在他懷中兩情繾綣,她什麽事都能舍棄,“從小到大,我做事從不後悔,且認定的道路永不回頭。我走了,師尊——不,是抱山散人,您好自珍重!”

抱山散人依舊呆呆地看著她,而隨著她最後一句擲地有聲的話語,她竟猛然用內力震碎了雪白的道袍,露出一席黑色的裙裝!

她從袖間取出一根鮮紅奪目的發帶,利落地綁好了披散的長發,轉身便走。她的動作是那樣準,那樣狠,那樣迫不及待……

“你要知道,你與延靈的下山性質不同,我永世不願見你與你的後人。”抱山散人安靜地說,“如果再出現在我面前,再來騷擾我,哪怕是和旁人提起方寸觀的事,我都要叫你和你那心悅之人永世不得超生,且子子孫孫死於亂屍撕咬。”

她微微側了側頭,笑了一笑,輕聲說道:“我在做出那些事的時候,早已料到今日……”

她的聲音漸漸輕不可聞:“但我抗拒不了心中的感情,和那樣的一個人……引魂寶鑒他發現後覺得來路不明,竟沒有帶走。當時夜獵去過那片林子的有聶氏,還有藍氏,究竟被誰拿了,我也不知道。”

“抱歉,”她道,“我食言了。”

她的身影慢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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